匆匆從辦公室快步走來我們面前的林口長庚醫院副院長邱政洵,中午才剛結束一場醫院內的防疫會議,戴著口罩,神情略顯疲憊,帶著嚴肅過後還沒完全鬆懈下來的小緊繃。「這是一個全新的病毒,從 12 月底、1 月開始,沒有人知道會變成像這樣。」
雖然邱政洵說「沒有人知道」,但長庚醫院地處國境邊界,對於境外的變動特別敏感,加上他身為感染科專家的直覺,12 月 31 日接到疾管署通知要啟動「邊境管理」時,就與院內的感控專家們很快召開了一個會,在 1 月 3 日成立院內的專家小組,啟動備戰狀態。
院內的專家小組固定每週開 3 次會,決定接下來的防疫措施。邱政洵說,包含醫院內部的管控、醫護人員的保護,當然還有萬一疫情從國外爆發回來的時候,長庚醫院該怎麼辦?
只是疫情變化的速度太快,1 月 21 日,台灣宣布首例確診之後,2 月 15 日就出現首例死亡,而且是已經死亡後才宣布是確診個案;2月27日,台灣出現病人群聚感染;而緊接著,大量海外國人返台、每天新增幾十例,接著大量桃園機場送來的檢體,長庚醫院馬上感受到極大的壓力。
醫院也要有自己的「超前部署」
「林口長庚醫院全院有 3700 床,是全台灣最大的醫院,我們靠近機場,有最多的流動人口,台北市還大部分是穩定人口,所以我們長庚,尤其是林口長庚,是很重要的。兢兢業業。」邱政洵說。
但台灣在 2 月中才剛進入疫情延燒的階段,大家對於病毒都不太了解,指揮中心也要求還是要有旅遊史、接觸史才能檢驗。但長庚醫院從種種的突發事件中已經嗅到了危險,主動在醫院內進行擴大篩檢。
邱政洵直言,「我們其實不可能完全符合指揮中心規定,有旅遊史、接觸史再把他隔離起來進行篩檢,我們院內的專家小組會議認為當時已經有必要進行擴大篩檢,所以那時候不管是門診、急診或是住院中的病人,一有懷疑,基本上馬上會有一個感染科或胸腔科醫師做評估,決定要採檢之後,就會讓病人入住一個單一病房,接著就採檢。」
而這樣的概念,來自感染管控的長期訓練。「我個人是覺得,第一線來講,有兩個是最重要的,第一個是,所有的防疫都必須超前部署(Advance Deployment),這是最重要的概念;第二個部分是精準的診斷。」邱政洵說。
除了國家要在超前部署、管制邊境、管理案例、訂定戴口罩等防疫措施之外,對醫院來說,其實也需要各自發展自己的超前部署,而邱政洵認為,在醫院第一線,最重要的是「分艙照護、人流控管」,還有對於疫情的警覺性跟敏感度。
邱政洵舉例,醫院有住院的病人、看診的病人、健康的人、還有醫護人員,而住院的病人通常抵抗力比較弱,加上醫護人員人力珍貴,所以如何不在住院時產生交叉感染,就要採取「分艙分區」。
比如感染科的病房要分區塊由不同醫療人員照護,避免有個地方有患者的話,可能全科的醫療人員都受到波及,那這樣整個照護的人力就會完全一下子消失。但又不能做得太極端,完全沒有彈性空間。醫療終究還是得以病人為中心。
「我們醫院是分區塊,每個區塊都有一位感染科醫師負責防疫,比如說皮膚科病房,或是胃腸科病房,病人有任何風吹草動,24 小時隨時可以跟這個區塊負責的感染科醫師聯絡,判斷疑似病例,馬上就讓病人轉到單一病室,該做採檢就採檢,即便這個病人不見得有明確的接觸史或旅遊史。」邱政洵說。
除了分區負責,長庚醫院現在也依然禁止醫師跨棟照護病人或看診,不過偶爾還是會有「彈性空間」。邱政洵也提到,跨棟有時候是一些專科醫療需求,「比如某個精神科醫師主要在 A 棟,但 B 棟有內科的病人需要精神科的照會,他當然還是可以過去看,不然影響到病人的醫療品質,這是不行的。」
而醫院內做好分艙照護,接下來就是讓進醫院的人「分流」。
邱政洵說,「因為症狀太多元了,患者不見得有發燒,也不見得很緊急需要去急診,所以我們也成立『防疫門診』,設立在獨棟角落、獨立出入口,讓拉肚子的、有呼吸道症狀的,各種不同風險的人可以分開,而且有獨立 X 光室、採檢室,可以同時接納好幾位病人,又不會混雜。」
「病人到醫院的時候,很可能症狀是不典型的,像是喉嚨痛,在風險判斷上,不像發燒咳嗽這麼嚴重。」邱政洵強調,「所以我們也告訴所有的醫生,今天已經是草木皆兵,不要認為防疫門診、或有發燒有咳嗽的,才是新冠肺炎的高風險病人,在醫院內就是必須隨時提高警覺。」
但這些措施,必須抓好時機開始進行,「關鍵在於,這些措施是已經疫情走到了某個程度,才叫大家這樣做,還是前面就已經叫大家這樣做?」邱政洵說,如何在醫院內做好落實這些感控的作為,都是第一線需要去思考的。
「該篩檢就要篩檢!」
在進行超前部署之後,接下來就是「精準的診斷」,而要有精準的診斷,邱政洵說,其實就是要靠足夠的篩檢。
「這部分,我覺得台灣驗得還是太少了一點,從現在回溯性看起來,確實是不用,但是你也必須說,運氣還不錯,社區沒有大規模爆發。」邱政洵說。
但在一個已出現社區感染的區域裡面,有效率且大量的採檢是最必要的。邱政洵也說,這是當時長庚醫院在整個疫情中,可以非常快速穩住醫療體系的一個方式。
「病人從案 10 幾號開始,到 100 號、200 號,這期間一直處在一個混沌未明的狀態,那時候的作為應該是『該篩檢的就要篩檢』,不應該限制得太多。」邱政洵說。
即使現在台灣沒有爆發感染,但邱政洵直言,「我們不可能說社區完全乾淨,新冠病毒可以造成無症狀感染,所以現在仍是一樣,懷疑的病例,該篩就要篩。」
這個概念在 6 月 22 日開放短期商務人士、外籍生有條件來台,允許「從低風險、中低風險國家來台的人,居家檢疫 5~7 天後可以自費篩檢、陰性者提早解除檢疫」之後,顯得更加重要。
邱政洵說,居家檢疫 5~7 天之後,篩檢陰性後改自主健康管理的期間,還是有可能出現沒診斷出來的漏網之魚,這些人如果來到醫院,能不能第一時間先作分流、判斷,安全的診斷,抓到確診者,就是靠每家醫院的「分流」功夫,還有「即時篩檢」的手段。
「有些人還是會認為這個標準很嚴啦。但我在做醫院的防疫來講,我認為這是剛剛好而已。」邱政洵說。
下一步,台灣該做的是「坦白跟溝通」
而在醫院端做好分艙分流、精準篩檢之後,接下來還是要回歸到每個人的努力。到底防疫最重要的是什麼?回想這幾個月以來的艱辛,邱政洵低頭沈思了很久。「我一直覺得,從醫院做防疫的角色,就是要『坦白跟溝通』。」
也因為希望所有人坦白,邱政洵也不諱言自己對「零確診」的擔心。「不要執著於追求『全零』。當過度追求零確診,我們的民眾,媒體的概念就會變成有『個案就是不對』,我覺得對第一線防疫人員、公共衛生人員,政府單位人員來說,大家都其實滿大的壓力。林口長庚的檢驗醫學部其實負責很重的檢驗量,不只有檢驗長庚院內的疑似案例,機場檢驗、當時磐石艦的檢驗,其實他們都會送來這邊,我也會最早知道檢驗結果,如果有,當然壓力就非常大。」
但再怎麼樣兢兢業業,也不可能一直處在緊繃的狀態下,「人會發瘋的。」邱政洵說,包括醫院也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在戰備狀態,所以當然必須適度解封;現在他也不是時時刻刻都穿著 scrub(刷手服,是隔絕感染的一種防護衣,方便醫護人員刷手消毒),也穿回醫師袍,但還是一直保持著警覺性。
「就是解封之後,生活也不可能再回到過去那樣,不能直接放鬆。」邱政洵說,國外很多一解封就又第二波,「我覺得政府都已經做到這樣,應該不至於讓第二波 out of control(失去控制),但第二波風險還是非常大。」
所以在這種情況下,「大家腦袋裡還是要有全民防疫的概念,這樣是最安全的。至少我們到哪裡還是要留下紀錄(實聯制),包括姓名、旅遊史、職業別、症狀等 TOCC 的詢問,加強戴口罩及洗手,維持社交距離。另外,我們還是必須信任彼此,給彼此一點空間,但隨時多交流、多溝通,坦白,be honest,永遠是防疫最重要的一個概念。」
文/盧映慈、王芊淩、林以璿 圖/何宜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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